天色渐沉，大片乌云罩住整片天空，远看去几乎与大地衔接成一起。

空气中传来湿润的气息，灰蒙蒙、混沌沌，原本的热浪被搅和成了凌冽的疾风，片片刮上赤水堂的屋檐。

我坐在大堂里，一根手指不住敲击上桌面，内心焦急如麻，只等着大姐头出现在我面前的一刻心弦崩裂。

不管我如何安慰，小翠还是脚步急切徘徊在我身边，有一句没一句地念叨着外面的天气，大姐头出门时没有带伞，这样的天气指不定下一秒就会降下暴雨。

云层交叠，没过多久果真颤抖着落下雨水。

不住踱步的人停了步子，狠下心似的一把拿起桌上的雨伞准备冲出去。

我赶紧拦下，劝道：“你在大堂里等着，我出去找她。”

小翠瞪大眼睛，失声否决：“那怎么行！”她把雨伞藏到身后，执意不让我拿到，使劲摇头：“不行，还是我去找小姐。”

大姐头还没有回来，我知道她心里一定急得发燥，但就她这样冒失出门还不知道要寻到什么时候。

“小翠，你听我的，你现在这样出门只会像个陀螺一样在城里打转。大姐头常去的地方在哪我清楚，还是我去找比较快。”我又说了一大通话术让她把伞给我。

但小翠明显放不下心，跟我推拒好久。

外头的雨有渐大的趋势，和她这么周旋消磨，我心头忍不住泛起一股更为焦急的怒火。

我深吸一口气：“小翠，你不给我伞可以，我淋雨出门找程素水也一样。”

眼见她又要摇头否决，我打断她：“要么，你把伞交给我让我出门寻人，自己留在这里等；要么，你不给我伞我淋雨出去寻人，你还是得给我留在这里等！”

最后一句终究还是沉不下气，语气更重了些。

小翠貌似是被我吓到，怔怔看着我，像块儿石头一般僵硬在原地。

但此时我已经等不到她回神了，闭眼只停留几秒就准备转身出门。

小翠脑袋一抬慌忙拦住我，把藏在背后的雨伞拿出来塞给到我怀里，抖着嗓子说：“我等着、等着就是！你别真淋雨去，如果没找到也早点回来。”

我应下，安抚她几句走出大门，撑开伞踏入连续不断的雨幕中。

此时已分不清白天黑夜，细雨微凉，湿气包裹着水珠拍打上我的身体，行走在一片密不透风的浓雾中。

簌簌坠下的雨滴笼罩江城，整条宽大的街道上行人只手可数，他们吱吱哇哇的埋怨声吵得我更是心烦。

窄巷里路灯扑闪，指明不清我该去寻找的地方。

我从租界又绕到南街，中间路过了一次赤水堂，无一例外哪里都没有大姐头的身影。

心像是被悬在半空，走得越久便提得越高，每一滴落在伞面上的水珠都像是在催促着我的步伐，让我奔跑起来全力搜寻着让我如此不安的人。

我找不到，哪里都找不到，它门再如何催促我也找不到。

好像从打算从小翠手里抢回雨伞时就有这样预感。

“砰——砰——”

几道闷声响起，我驻足凝神，在雨中分辨着声音的来源，确定了那声响来自取酒楼的方向。

大姐头不喜欢那里，我去过了所有她可能出现的地方也没有往取酒楼凑。

至少，这次我该去看看。

雨又下大，一路上已经再不见什么人，家家紧闭门窗，生怕透进去一丝凉意。

等我走到，心也凉的和这天气一样。

取酒楼的雨天生意也该是热闹的，但现在却像是被废弃一样的死寂。几层高的檐下没有一扇矮窗亮起，挂在门口的红灯盏熄在雨里，摇摇欲坠。

我在周围巡视一圈，哪里都没有期盼的身影，不禁怀疑只是灯笼沾了雨太重，砸落在地面的声音。

既然已经到了这里，我又抱着不大可能的心思继续往梨园的方向走去。

曾经总是围聚在这里讨论戏曲的人群消失不见，梨园里面也是一样沉寂，外面已经修建得完善，怕是用不到几天就能招来戏班。

忽然，面前的道路上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，那人没有撑伞，身形高瘦应该是个男子，正扶在墙壁上一瘸一拐地往这边走。

想到曾经跌落在胡同墙角的醉汉，我没有理会，贴在另一边的墙面路过。

高瘦的男人顿住步伐，喉咙里发出呵声，似乎是被什么黏住，待我走进时，他清了清嗓子开口：“原来是小妹啊，人往高处走就不认识二哥了吗？”

听清声音，我停下脚步神色一紧，难以置信偏过头打量这个像落水狗一样的家伙。

杨乔背靠在墙壁上，胸口微微起伏喘着粗气，一只手捂上左肩，貌似是受了伤，他身上的衣裳被完全浸湿，头发直直垂下凌乱不堪，狼狈得像只水鬼。

我撇眼他的脚下，发现他瘸着走过的路上隐约能见着一道暗红留在水洼。

等我看清那是血迹后不由往后退了一步，杨乔见状，表情狰狞咧开嘴角，强撑着声音不像刚才一般虚弱，“你当真是找了个好靠山！”

他这模样，居然和要疯不疯的杨义姗有些像。

我站定在原地，礼貌问候：“原来是二哥，恕我眼拙，还以为是哪个无家可归的醉鬼。”

“哈——”杨乔自嘲轻笑，从喉咙里吐出一滩污血，随手摸了把已经被雨水晕开的嘴角，向我回礼：“和小妹比自然算不上得体，我还当你会跟我一样淋雨，把那身脏血给冲掉。”

“……”我沉下表情，不自觉握紧伞柄。

从刚才起他就一直在说身份的事情，话里话外都是杨家和赤水堂。

不用他提醒我也明白自己身体里流淌的到底是哪种血脉，如果他只是来了兴致想踩低我一脚也随便，现在的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。

“建议二哥还是别死在外面了，早些回那走不到高处的地方去。”我转了身，心里咒怨着他早些死了也好，省得我动手。

杨乔没再说话，淅淅雨水落在他身上像是锢住了他的嘴。

才走几步，身后传来一声如厉鬼般的声音：“你不是在找螺玉和阿兰吗？”

我不由一愣，差点没有绷住刚刚装出的从容。

冷眼回头：“你跟踪我？”

杨乔像是听了什么笑话，从胸腔里发出一阵闷笑，末了咳嗽几声：“咳咳——我怎么会跟踪小妹，不过，你要找的人我知道在哪，如果小妹需要，二哥可以不计前嫌提醒一下你……”

他眼神阴沉，犹如蛇蝎一般盯着我，整个人透露着一股不可捉摸的危险。

“不用，既然知道跟二哥有关了，我就有办法找到人。”我的心里又跳出那种莫名的心悸，总觉得再继续和他拌嘴下去会发生某种不可挽回的事情。

杨乔一脸惋惜，笑道：“也是，小妹这么聪明自然能靠自己找到人。”他话一转，脸上笑容扩大得诡异，“那你能靠自己知道……从莺的死是怎么回事吗？”

听到这个名字，我瞳孔猛地一缩，面前的人因为震颤晃动了身影。杨乔眯起眼睛，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观赏着我的模样。

我瞪着他，哑着嗓子：“你没有资格提我娘的名字，她已经离世，她是——”

“自戕？”杨乔抢答。

是，娘是自戕的，连螺玉都知道。

但杨乔突然提起娘的死因，我心里难以遏制地去猜想其他的可能。

我想过和娘某天离开取酒楼之后的生活，也许在杨家或不在杨家；也许过得清贫或者富裕；也许娘会嫁了什么人带上我组成新的家庭……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哪一天她会丢下我一个人生活。

娘抛下我抛下得突然，好像上一秒她还是鲜活的、明媚的，下一秒就失去了生机。

我接受娘的离世浑噩许久，如今却可能被全盘否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