休息站里，方浩然呆望着来来往往的人，直到护工过来说陈老师醒了，在找他，才如梦方醒。
他连忙过去，推开门，声音轻快：“老师，您醒啦，想吃东西了吗？”
病床已经被摇起，陈老师坐着，身上拢着被子，枯瘦的双手捧着一杯水在喝，看到方浩然，对他摇了摇头：“浩然，你过来坐。”
方浩然又坐到那把椅子上，视线追随着陈老师，只见陈老师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水，抬起头，深邃的眼窝下依旧清明的双眼看向他，从上到下，把他整个人好好看了一遍。
视线犹如暖流，方浩然有点绷不住了：“老师，您今天睡得有点久。”
陈老师没回答他，而是说：“浩然，在老师小时候，一年只有一次射线风暴。”
“那时候，会提前几天发警报，学校就不上课了，大人也不用上班，大家认认真真躲射线，小孩子不懂，觉得好玩。”陈老师陷入回忆，说着从前的事。
“后来，我在读中学吧，警报变成一年两三次，防射线演习成了习惯，到了新地方，第一件事是找掩体。”
陈老师把杯子递给方浩然，摩挲着自己手上的纹路，像抚过古树的年轮：“有一阵子说要修能够围住整个城市的掩体，大柱子都立起来了，我们还说那以后不就是活在玻璃罩子里了，后来也没修，还是要继续跑掩体。”
“有一阵说找到了解决射线的办法，也没了下文。”陈老师神色动容，“我父亲也在那一年因为基因病去世了，那年你应该是三岁，老师没见过三岁的小浩然。”
方浩然听着他平静的叙述，不禁低下头，心中悲戚，不敢去看他脸上的表情。
陈老师接着说：“后来又说要去火星，建了莫比乌斯号，还要建火星基地，你的好朋友不就是做这个的？”
“对，他现在就在莫比乌斯号上。”
“嗯。”陈老师说，“人类，还真能折腾啊。”话音落下，他看向窗外，黑色的幕布上有一点亮光，那是莫比乌斯号，“说不定，就真去火星定居了。”
“是，老师，科技一直在进步。您要相信，您醒来的时候，基因病已经被攻克了，灾难也过去了，人类可能已经去了火星，甚至宇宙其他地方。”方浩然以为陈老师是因为对未知的恐惧，才发出这些感叹，赶紧安慰他。
陈老师笑了笑，伸手摸了摸方浩然的头，抚过他的头发，说：“小孩子，你以为老师怕吗？”
方浩然道：“您当然不怕，您是英雄。”
“你师母最喜欢你的小甜嘴。”笑容终于爬上陈老师的眼角，他继续说，“如果那天我能爬进掩体，就是你的英雄了，可惜了，浩然，老师对不起你。”
方浩然蓦然泪目，眼眶酸涩，想哭，声音都变了调：“老师，没有，您从来没有对不起我。老师，对不起。”说罢，他像个小孩子，把头伏到被子里，虽然从监控里看到了，他还是不敢问老师那天到底经历了什么。
那是现在的方浩然不敢面对的事。
陈老师的手一下一下抚过他的头发，说：“浩然，我想你知道，老师连爬着去活都不怕，更不会怕死。”
瞬间，方浩然的心脏被利剑戳中，他抬起头，必须看着老师才能听懂这句话：“老师，你是什么意思？”
陈老师看向他的眼里有歉意，他说：“我不打算进冬眠仓了。”
方浩然茫然：“为什么啊？”
是啊，为什么？方浩然万分不解。
陈老师坐着，努力把背挺得很直，依旧像一棵苍劲的松柏，他回忆道：“我参加工作，是2650年，也是在那一年和你师母结婚，2660年，我参与了当时最先进的量子计算机的迭代，共工号，当时我们以为它会点燃人类希望的火种。”
“可是并没有，基础物理几百年没有大的进展了，能想象吗，我们在遥远的第一纪元建造的那座房子上修修补补。人类没有离开地球，也不再拥有自己的家园。我这一生，做了很多事，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做过。”
“新闻上说，要去地下城了，在那里可以避开射线风暴。可笑，人类发展的未来，是成为穴居生物。”陈老师喘了口气，平复心情，继续说，“我不愿意去那盒子里，剩下的几个月，还能动的时候，我要在阳光下，看看地球，看看我们的家。浩然，很久
以前，人类的足迹不止在有射线预警的地方，那是我也没有见过的自由。”
“剩下的时间，我到处走走，最后，和你师母在一起。未来，我就不去了。”陈老师目光炯炯，仿佛已在人世间畅游。
方浩然哽咽：“这是，您的决定吗？”
陈老师点头。
方浩然沉默，过了好久，才艰难地说：“老师，我好后悔，我为什么没有想办法给您弄到防射线服。”防射线服是管制用品，
目前只供军方使用。
“不要后悔，浩然，老师很好，瓜熟蒂落，这是很自然的，你就当老师是长熟了，落下来，又回到地里，还会再长出来，好不好。”
方浩然把脸偏向一边，说不出话，牙齿咬在一起，轻轻颤抖。
陈老师静静地看他。
最后，方浩然说：“我尊重您的决定，您想去哪里，我陪您去。”
陈老师微笑：“那就麻烦你了，小浩然。”
方浩然强忍的眼泪终于落下来，在他的脸上划过一道水痕，很快干掉，就像陈老师曾经出现在他的生命里。
泪痕会干，陈老师也会走，方浩然灰心地想，原来都会失去啊，果然没有什么永恒。
月球围绕着地球，地球围绕着太阳，太阳躲在银河系悬臂的一角，汇成满天星河，转了亿万年，也不是永恒。
凭什么一个偏居在地球的碳基灵长类动物，敢傲慢地要求永恒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