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点半,桑植准时上线,江郁云已经在游戏里,正看着电视发呆,桑植坐下,沙发陷下一块。
“你来了。”江郁云起身,想拿遥控器,换到上次看了一半的电影。
桑植阻止,对他说:“聊聊。”
于是江郁云乖巧坐好,认真地看着桑植,眼里的水光像童话故事里惹人倾吐真心话的那潭湖水。
江郁云的眼眸是黑色的,又不似深潭的幽黑。
桑植看见一汪晶莹的水晶。
“林陌中校到我家,来看保存在家里的一些纪念品,他是我妈妈的学生。”
江郁云有些茫然地回望他。
“他和张乐陶都是我妈妈的学生,很多年前,在莫比乌斯号上,她是空间站的负责人。”桑植停顿许久,“我出生不久,她接受了建造莫比乌斯号的任务,和许多人一起建立起飞跃火星计划的起点。”
“那你呢?”莫比乌斯号那么遥远,是谁陪桑植长大?
“你不知道我从小在养育院吗?是你上课的那间。”桑植有些意外,想了想才说,声音很淡,“每年她会回来看我一次,在我生日的时候。”
江郁云想起纪录片里从莫比乌斯号望向地球的影像,一个母亲是怎样在那里遥望她的小孩。
又想起和桑植一起吃过的草莓奶油蛋糕,桑植说,过生日的时候要吃蛋糕。
一块沉重的石头压住江郁云的心,他发现自己是那么不了解桑植,甚至不能想象桑植上校曾经是一个小孩,在养育院等待目母亲和蛋糕。
江郁云说不出安慰的话。
是需要安慰的吧,即使是桑植上校这样总是被视作依靠的人。
桑植说:“我不怪她,她是英雄,她至今影响着很多人,比如林陌,还有张乐陶。”
江郁云轻轻握住桑植的右手,那只手正紧攥成拳,被桑植放在膝盖上。
桑植感觉到手被握住,背依旧挺直:“今天我和林陌一起看了她的奖章,林陌送了我一枚银质勋章,是她当年颁给他的,他说他还记得庄老师当时鼓励他的话。”
“江郁云,如果我能看到林陌的记忆,我想听听她说了些什么。”
“我没听过,我十四岁的时候她牺牲了,在莫比乌斯号上。”
江郁云张了张嘴,没能发出声音,很久才开口,用一种桑植从未听过的笃定语气:“桑植上校,可以给我开门吗?”
重要的话,江郁云不想在游戏里说。
现实里,江郁云取下眼镜,用力抹了抹眼角,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厚外套,去敲桑植的门。
敲了好几下,桑植才开门,江郁云跟在他身后,看着他宽厚的肩背,想像小时候妈妈抱住自己那样抱他。
江郁云没有这样做。
他们坐下来,隔着一拳的距离,江郁云没再握住桑植的手,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:“她不是英雄。桑植上校,你的妈妈不是你的英雄。”
“我知道我有没有立场,但我只想告诉你,丢下自己小孩的人不是英雄,难道英雄就可以丢下自己的小孩。”
他翻来覆去地说:“也许她是所有人的英雄,却唯独不是你的,你的英雄不会丢下你一个人,让你孤单地长大。”
江郁云也好想去桑植的记忆里看看,小小的他会不会在睡不着时望着莫比乌斯号。
他的妈妈在那里。
“无论如何,就算她有理想和苦衷,作为一个母亲,她是不合格的。”
没有人对桑植说过这些,这些直白的浅显的刻在人类基因里的话,没有人告诉过他。
成长过程中,桑植或远或近地从书本里、影像里、别人的只言片语里学习,却没有人教过他这样的话。
江郁云是被好好爱过的小孩,只有会要糖吃的小孩,一痛就会哭的小孩,才配得到爱。
桑植只会沉默,所以他没有爱。
江郁云一碰到苦就会哭,换成桑植,只会咽下去。
很慢很慢地咽下去。
桑植忽然明白,这么多年,他仰望的是一块纪念碑,而不是母亲。他忽视了自己的需求,甚至不真正了解她。
他对庄惟闵中校是尊敬的,也是拘谨的,是热爱的,也是不够热爱的。
他们没有机会成为一对很好的母子。
可是桑植已经是这样的人,不可能拥有江郁云的恣意,甚至他很疑惑地问:“我想你说的可能是对的,但我该伤心吗?江郁云,我并不伤心,今天林陌过来,看到她的奖章,我想念她。”
江郁云问:“你有她的相册吗?我想看看你长得像不像她。”
桑植想了好久:“我家没有相册。”在她住过的房子里,桑植习惯了这里的布局,用着她的餐具,收藏好她的奖章,没有见过更多更真实的她。
江郁云转移话题:“或许下次我们去我之前的家,我给你看我的相册。”
下一秒,桑植笑了:“江郁云,我想看以前的你,还需要照片?”宋承枫的记忆里有每个年纪的江郁云,从儿童到少年,鲜活的,生动的,桑植不曾拥有的,都看过了。不得不承认,那些记忆在无形中给予了他很多慰藉。
江郁云本人这才反应过来,不好意思地小声喃喃:“那就不用看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