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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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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时间差不多了,”他说,“咱们最好下去整理行李。我估计咱们要给事务长填不少表格——”

“你觉得我在忽悠你?”拉斯洛普问,“有关杀人犯的事?”

“你不是吗?”

“不,一点也没。”拉斯洛普精明的褐色眼睛闪了闪,让他整张脸都变得生动起来,然后他变得神神秘秘:“我待会再告诉你。你吃饭坐哪儿?”

“我想应该在我哥哥那桌,你何不加入我们?”

“船长那桌?太好了,我太高兴了。那好,那么,咱们待会再见,哟嘿。”

这最后一句几乎是轻声细语,基本上算是自言自语。麦克斯转过身,便发现了原因所在。

一位穿着一身貂皮大衣的中年女子顺着a甲板,穿过一排擦得光亮的船舷,朝他们大步走来。船舷的一边是暗灰色的船舱壁,另一边则是成排的救生艇。

她的眼睛在微风中半睁半闭,但步子却很坚定。她的头发是很淡的金色,看起来相当多,被一块鲜艳的围巾包住,发梢在风中飘扬。她面容圆润,肌肤略黑,眼睛底下闪闪发光,仿佛涂了凡士林。她眼睛湛蓝,嘴唇丰满,不过基于她四十出头的年龄,你无疑得凑得很近才能发现这点。在她敞开的貂皮大衣下,穿着一件丝质上衣,一条深色裙子,上衣用一个钻石胸扣牢牢扣住。风卷起她整个身子,看得出来她没有穿胸衣,浑圆的大腿和令人惊叹的小腿在高跟鞋的衬托下摇曳生姿。

麦克斯、拉斯洛普和这个女人,三个人都煞费苦心地表现出对彼此的存在毫不在意的样子。至少这个女人对他们毫不在意。她从他们身边一掠而过,眼睛依然半睁半闭,胳膊下夹着一个蛇皮手提包。

拉斯洛普偷偷地望着她的背影。麦克斯走下了船舱。

他对自己有些着恼,因为这女人的身影萦绕着他。一个男人在经过十一个月苦行僧般令人难忍的生活之后,恢复了健康,他就会变得来者不拒并且不怎么挑食起来。这个女人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他,麦克斯能感觉到这点。但她那张脸有些让人令人隐约不愉快,比如说嘴角边一条细小的,不易察觉的皱纹。

麦克斯拽起a甲板上的一扇舱门,艰难地跳了进去,门在他身后被风吹得重重关上,轰隆一声,在这宁静的船上显得特别响亮。里面的通道令人窒息,并散发着橡胶的臭味:除了舱壁微弱的吱嘎声,便是全然的死寂。

这令人心神不安的吱嘎声同他如影随形。楼梯随着爱德华迪克号摇来晃去,他稳住身子,向下走去。楼梯下面是b甲板,这里的空气更加滞闷,所有的卧室舷窗依令必须一直紧闭并牢牢锁住。甚至在楼上的公共舱室,舷窗都必须在乘务员的严格监控下才能打开。

麦克斯从未感觉如此孤独。

他的舱室是个带私人卫生间的大房间,就在b甲板的右舷。他走下一条狭窄的通道,转进一个短道,是个从边上岔开的类似凹室的地方。他打开了左边的那扇舱门。

舱内灯火通明,被漆白的墙壁映得更加闪闪发亮。一台电扇呼呼吹着,多少消解了些室内的闷热。他的行李箱靠着两个白条镶嵌的铺位中的一个,这是个双人间,但就他一个人住。里面摆两张柳条椅,铺一块令人愉快的绿色地毯,洗脸镜在脸盆架子上摇头晃脑。浴室的门开着,门背钩着钩子,浴室里的水龙头鼻涕嘀嗒。电扇被摆在最上面,扭动着脖子从一边挪向另一边,袭面一股清凉。

一切都很安静,除了——

一个谨慎小心的敲门声轻轻响起。

“啊,先生,”门沿转进一张正经八百的脸,乘务员说,“您还有什么需要的么?”

“没有了,谢谢。”

“我把您的行李拿过来了。”

“我知道了。”

“另外还有件事,先生,您听到下一个锣声的时候——再过几分钟吧——所有的乘客都要到楼上的大厅集合。”

“做什么?”

“做一些说明。您得带上您的救生衣,您知道怎么使用您的救生衣么?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您确定么,先生?”乘务员坚持着。他诡异地笑着,小心翼翼地挪进了舱室。他的笑容如此合适地僵在脸上,仿佛凝固的石膏。

两件救生衣摆放在衣橱的顶上,乘务员的笑容正好映入衣厨的镜子里。麦克斯走过去取下一件。救生衣包括两大块缝在帆布上的椭圆形浮木,帆布肩套和帆布脖套。把头伸进脖套,就会有一圈浮木块围住脖子的各个方位;然后把手伸进肩套,系紧绳子,最后绑好帆布后面像围裙带子的绳子。麦克斯穿上了救生衣。

“相当正确,先生,”乘务员赞叹道,“您最好再填一下那张表格,先生。”他朝着铺位的方向点了点头,旅客名单边上摆着一张粉红色的单子,“然后把它连同您的护照一同送到事务长办公室,越快越好。”

“没问题。”

麦克斯并没有注意到乘务员的离开。他感觉自己身上好像捆着一个葛利亚(译注:圣经中被大卫杀死的巨人,此处泛指巨人),他低下头,看着花花绿绿的旅客名单。

他无法忘记那幅画面:那位(中年)金发美女,眼睛半睁半闭,风包裹着她的身体,高昂着脑袋从眼前掠过。真是岂有此理,他原本自由自在!不想被人打扰!他要的只不过是懒洋洋打个盹,他要的只不过是孤独;为此他甚至愿意让自己陷入坐火药桶旅行的恐怖境地。

无论如何,他想知道她的名字。他打开旅客名单,名单短得可怜。上面写着:

雷吉纳尔德·阿彻医生

皮埃尔·伯纳上尉

瓦莱丽·查佛德小姐

乔治·a·胡佛先生

杰罗姆·肯沃尔西阁下

j·e·拉斯洛普先生

麦克斯·马休斯先生

伊丝黛尔·吉阿·贝夫人

慢着!这里只有八个名字,但拉斯洛普说过有九位乘客。可能拉斯洛普弄错了。名单上最后一个名字引起了麦克斯的注意,如果这里有哪个名字可能属于一位女士,那一定是“伊丝黛尔·吉阿·贝夫人”(译注:首写字母为e·z·b)。

“就是她,我敢赌五元钱,”他对着嗡嗡响的电风扇大声说。然后,他的口气有些愤怒:“她是谁,土耳其人,还是哪里人?依我所见,她应该是个英国人。”

他的声音在这个紧闭的空间里回荡。在他脚下,爱德华迪克号的甲板开始提升,虽然缓慢,但却势不可挡。船身上升着,晃动着,然后向一边倾斜,舱板发出尖锐的吱噶声。他不得不抓住铺位的边缘,以防止自己摔倒。他的腹中也开始翻滚不已。

麦克斯·马休斯终于知道船起航以来一直让他兴奋的原因了。是焦躁——纯粹是焦躁。

他解开救生衣,脱下来,然后搭在胳膊上。现在他可以听到铜锣发颤的声音了,那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出,渐渐悠扬而近,越来越响,最后消逝在他的舱门前。

“所有的乘客都要到楼上的大厅集合。”麦克斯深深地吸了口气。他脱下外套,现在穿着外套有点儿热了,然后又带上救生衣。他打开通向凹室通道的舱门,把门钩在墙边,以便获得更多的空气,接着便迈进那狭小的空间;这时他与那个女人迎面相遇了。

她的船舱一定是隔着凹室正对着他的船舱。他伸手都可以够得到对面那扇漆白的舱门,b-37号。她正好转入凹室,走得很快,身后还亮着光;他俩撞了个满怀。

“对不起,”麦克斯说。

“没什么,”女人愣了一下,然后说道:“应该是我的错。”

她的嗓音很高,带点烟熏过的沙哑。他站在一边,让她通过,她摸了一阵,找到门把打开了舱门。她的舱室里灯火通明,样子与他自己的那间差不多,也带私人卫生间,只是房间里贴了墙纸。房间已经被两大行李箱的东西搞得乱七八糟,行李箱上印着e·z·b的首写字母。

他刚注意到这些,她便转入了房间。关上舱门的一刹那,她回头瞟了他一眼。她那厚厚的蛇皮手提包仍然夹在胳膊下面。他又一次注意到了下垂的嘴角边那条细小任性的皱纹。不过他对此没有兴趣。

他所感兴趣的是,门关上之前,她直直地看了他一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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